看人 | 谢天顺,一个捧哏天然的顺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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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天顺,一个捧哏天然的顺溜
后排没标名字的五个人分别是于飞、关宏达、程之、董霖、曹铎,都是上海的电影演员。前排那位没标名字的,有认识的请告知。
以前我活在一个一物多用的时代,我还记得那些实践:香蕉皮可去角质,牙膏盖子能开锁,一把笤帚用坏了就改个晾衣叉,一个杯子可以用来喝茶、漱口、拔火罐。家里买了一台电冰箱,正好秋天到了,装电冰箱的纸箱子顺势就装了落地扇,横着收到阁楼上。箱子大小倒合适,可是呢,总觉得电扇有点不自在。
听相声,时而有这种感觉:有的捧哏演员,和同一人搭档,演不同的作品,似乎转换不灵。人还是那个人,也一样的卖力,台词更是一句不差,但就是到不了自如的境地。可谢天顺不是。在他身上,我看不到转换的涩感,不用说两段不同的作品,就是一段相声里,他就能做到情绪与心态在变化中的连绵不绝。
比如《学白派》,马志明说他能唱白派大鼓,谢天顺先是表露出不信,随后马志明唱起来,台下鼓掌,谢还是硬说“不像”,同时流露着“挺好,你接着来啊”的激将的话音。于是马接着唱完一段,这时,谢才翘着拇指,收回之前的怀疑,又暗含着对台下观众有个交待:“我是故意逗他唱完的,你们明白吧?”
解读这些潜台词、暗交待,是向优秀的相声、伟大的演员的致敬,和文学作品一样,蕴含了人性之细微的相声总是最了不起的。在《太平歌词》里,谢说马若能唱上一段他接不上来的太平歌词,便磕头拜他为师,但他并不完全自信,当马开口胡唱的时候,谢嘴上是不屑,心里面还是给自己的不屑留一个问号的:万一这真是一个新段呢?于是他催促着马继续,急着确信马的确是在胡唱。这种心态是多么真实可亲呐!我最近接到某商家的酬宾电话,让我往卡里充一笔钱,然后赢一个砸彩蛋拿苹果手机的机会,我凶悍地挂了电话,可是心里还是免不了飞出个念头:“万一真中了呢?”
马与谢之间是互相塑造、彼此成就的,没有谢便没有马,反之亦然。谢天顺,他的捧哏像他的名字一样,天然地顺溜。我听那段《自食其果》,它完美得让人不适应,近半小时里没有一个多余的字,没有一星半点的过火或者不足。《学白派》是它的“垫话”,后边,马志明说谢天顺的爸爸爱看打架、着火和交通事故,引出那个经典级别的笑料“轧死一驴”。随后话头一转,马又拿谢本人说事:
马:那你说说为什么要遵守交通规则?
谢:这谁都知道,为了保证人民安全,为了四化建设顺利进行。
马:您听听说得多好,就怕这路人,嘴上一套心里一套,到真格的就不是他了,要命就在这儿。
谢:你说谁呢?
转换快如疾风骤雨,马转身指着谢“就怕这路人……”却不能显得突兀:为什么说得好端端地就指着谢呢?谢又该如何反应?如何让这句“你说谁呢?”听起来既是一种新鲜的不满,又不把之前的铺垫彻底清零?“你说谁呢?”四个字包含的心态是:我早有提防,却还是没料到他来这么一手。远在那个没有视频的时代,我就能通过声音,在头脑勾画出这两人一高一矮、一诈一怒、明枪暗箭有来有往的模样。
像女娲造人一样,声音给虚构的人物吹入了生命的气息。我对谢天顺的人设是这样的:某部喜剧片里,他从倾盆大雨里狼狈不堪跑进屋子,想偷偷抖落身上的水,可是屋里有人,还是一个爱嘲弄别人的人,于是,他一边抖落水,一边随时准备着也泼那人一身的水。在《自食其果》中,当自己的爸爸的猥琐劲头被马志明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之后,谢天顺的反击不是如我们日常惯说的“你瞎jb扯!”“你造谣!”他说的是“你可忒缺德了你!”还有一句泼水的:“几位别信这个!刚才那是他爸爸!”
那是他爸爸。妙处不在于马志明的爸爸是马三立,倘若不是马志明,这句话也是有效的;这里的妙处是,谢天顺没有否认,他并不取消一个已经被言语创造出来的人物,而是让他加倍,给马志明也安上一份。在这里,相声就反衬出了你在日常生活里枯燥的存在:你受不了被伤害,你舍不得自己,你的眼里只有绝对,绝对的好坏美丑,得到与损失;而一位优秀的捧哏演员是怎么做的?他从来不说“你瞎扯!”“你污蔑我!”“你就编吧你!”这是无趣的;相反,他们站在相对的一边,说:“你才是呢!”“你爸爸才这样呢!”。
捧哏演员的意义,什么烘云托月,什么红花绿叶,俗套话就不用说了。我想说的是,捧哏的意义在于保持“两个声音”。两个声音,你和我的对话、转换、交锋,那是生命的最低条件,却有无穷的潜能,正如对口相声体现了最低限度的交流(区区两个人)所能达到的一种最强效果。相对带来了愉快,“彼此彼此”的感觉引起了狂欢,但这需要积极、好奇和勤奋,需要放低架子,而人通常都是懒惰且自恋的,在交流中,我们惯于采用片面的、严厉的、循规蹈矩的语言,其实这就是官腔的源头所在。
在有了视频之后,我们可以更好地欣赏马志明,这位鬼鬼祟祟的大师,是怎样刻画“谢天顺的爸爸”的:
“小平头,挺短的小头发茬,细眉毛,小眼,瘪鼻子,大嘴大嗑勒嗉子,总爱嗦罗嘴唇……”
郭德纲说了多少次于谦的爸爸,数都数不清,可他没有一次脱离“拿人开涮”的档次,拿出一点刻画人物的诚意。于谦是习惯了,来什么吃什么,然而,在《自食其果》中,当谢天顺叉着腰,听马志明继续往下说的时候,我都不觉得他是忍让。不是的,他是入迷了,他的表情不是“我是捧哏,我认了”,也不是“倒要看看你怎么编”,而是自己都被马所描述的那个人给迷住了,他忘了,或者说顾不得计较马有多少恶意,他要听下去,要看看这个人的身上还会发生什么。
虚构的人物,就这样摆脱了单纯的被栽赃、现倒霉相的命运。只要世上还存在《自食其果》这么一段录音,他就拥有了生命和存活的价值。
在故事渐入高潮的时候,谢天顺想逃避马志明给他安排的,因为不遵守交通规则而缺胳膊断腿掉脑袋的结局,可这种逃避又包含了向往,因为同样的,他对马所描画的这个人物着迷,而且,他的注意力还会分散给马志明话里头挖的陷阱:
马:(你)得上班去。按理说你是得接受点儿教训呐。
谢:那是,我就别撒把啦。
马:撒把倒是不撒了,(你)闯红灯。
谢:哎,这闯红灯也是我的?
马:哎,老远就瞧见(红灯)了,人家都站住了,你可不介。
谢:我?
马:你是低着头,猫着腰,爬到车把上,两条后腿儿这么一使劲“哈——”
谢:兔子,这是!人有叫“后腿儿”的吗?怎么说话你这是?
马:你趴下……
谢:趴下也没有叫“后腿儿”的呀?干吗呀?你拿人开心怎么着?
马:行行,两条前腿儿一使劲“哈——”
谢:前腿儿也不行啊!干吗呀?
马:一条前腿儿,一条后腿儿,行不行?
谢:你别分那么清楚行吗?干吗呀,这是!
马:那依你怎么着?
谢:你就两条……腿儿不就完了嘛。
马:两条腿儿。两条腿儿这么一使劲,那真是风驰电掣——“嚓”超过了停车线,来到十字路口儿,可巧打右边儿来辆摩托车,再躲也来不及了,就听“当”这么一声啊……
就在纠缠这个前腿后腿的说辞之中,他纵容着马志明将那个虚构出来的自己推到终点。若是不听相声,就像不读小说一样,你将很难领会非理性的意义。弗拉基米尔·纳博科夫在《文学讲稿》里提到的一个类比,让我对像《自食其果》这样的相声的文学价值有了新的领悟。纳博科夫说他记得一部卡通片,“描写一个扫烟囱的人从一幢高楼顶上跌落途中,看见标志牌上有一个字母拼错了,他在头朝下的飞行中,还疑惑为什么没人想起去改正。”他说,这种置即将来临的危险于不顾而“为琐物而疑虑的才能……是意识最高尚的形式,正是在这种与常识、逻辑大相径庭的、孩子气十足的思辨状态里,我们才能预想世界的美妙。”
作为一个无偿享受这种美妙的人,我将这篇简评献给刚刚去世的谢天顺先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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首发 -《腾讯大家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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